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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黄葛树·市井》:有她的那些好日子

有她的那些好日子

□朱孝才

每年立秋一过,三伏进入末伏。农历七月十五这天,中元节到了。中元节,也称盂兰盆节,是佛教中一个重要的节日。然而,在母亲的眼中,这一天不仅仅是一个宗教节日,更是她一年中最重视、最庄重的日子。

记忆中,七月半是母亲为我们一家人准备美食的日子,也是母亲为已故亲人送上祭品的日子。母亲坚信,通过这一天的仪式,可以连接生与死之间的界限,让天人永隔的亲人得以在梦中相见。

进入七月,母亲便忙碌起来。她会在供销社买回金黄色的草纸,一刀刀裁剪成长方块,这就是我们的“纸钱”。这些纸钱,有的厚有的薄,有的多有的少,都是母亲精心计划好的。除此之外,母亲还会买几刀白纸,四角对折成信封状,将纸钱一沓沓地装进去,再用糨糊粘好。每封“袱子”上,母亲都会用钢笔恭敬地写上一些文字,寄托她对亲人的思念。

我们兄弟姐妹们也会帮忙,我们拿了钢笔,一笔一画照着母亲的样式写,边写边嘻嘻哈哈打闹。尽管有些马虎,但我们都期待着接下来的仪式,一个与美食有关的仪式。

在写“袱子”的同时,母亲在灶屋准备着丰盛的饭菜。中元节一过,便是玉米收割、稻谷开镰的时节,家家户户都备着头年的腊味、糟肉、干果,还有供销社买来的麻饼、鱼皮花生等干盘。这些,都是准备请人收玉米收稻子时喝“挞谷酒”的下酒菜。

母亲从不将“挞谷酒”和“叫老辈子”混为一谈,她更注重中元节的私密和仪式感。这一点,在写“袱子”时已经与众不同了。村里人通常是一堆纸钱,随随便便找块荒地一把火烧了就算完事儿,而母亲却是一封封写好一一寄送,绝不大锅饭的。“叫老辈子”也不一样,母亲除了办一桌酒菜,还要准备供果。特别是那道糖拌西红柿,不仅是供果,更像是一道甜品。儿时的村里,西红柿还是神一般的蔬果,一般人家别说吃,就是见也是很少见过的。母亲的西红柿是一个重庆知青探亲回村带给她的,母亲吃过后小心将籽粒蓄种种下的。西红柿放水缸里过凉,切片装盘撒上点白糖细盐,甜丝丝凉津津,好吃到不行。母亲说,“外公最喜欢吃这个,其他老辈子都搭伴享一口口福吧。”

母亲18岁嫁给父亲,一口气生下我们七姊妹。虽然和我们一样,好多父亲家的亡人她并不认得,但她一点不马虎。日上中天了,母亲拿一只碗从锅里盛了白米饭,吆喝我们带上“袱子”随她到屋角的竹林里。母亲放了饭碗点了香烛,把一封封“袱子”码放成一个大大的“元宝”,自己先点了香跪下去对着“元宝”磕了三个响头,然后让我们从大到小依次照做。我们一个个捣蒜般把头磕完,母亲便点火烧起了“元宝”。

“元宝”熊熊燃烧起来,母亲会让我们先回屋等着。母亲一个人留在竹林,一边抹眼泪一边对着“元宝”念念有词。我们不知道母亲在哭啥念啥,只盼着她早点回来“叫老辈子”。好在母亲很快就回了屋。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,象征性地摆了几副碗筷酒杯。母亲打开门窗,让我们都闭上嘴巴规规矩矩站一边,自己往碗里添了饭杯子里倒了酒,把筷子一一架到饭碗上了,这才依着我们娃娃的口气虔诚地唤一声:“外公!爷爷奶奶!所有的老上亡人,都来吃饭啰!”唤完,母亲自己也站一边和我们肃立如仪。

“老上亡人们!请下席了!”三两分钟后,母亲客客气气说句话,收了饭碗酒杯,脸一拉对我们说,“活老辈子些!吃饭吧!”话音未落,我们就呼啦啦围上去抢吃抢喝起来,最先扫光的总是那道糖拌西红柿。

母亲的生命在她48岁那年戛然而止。那年的中元节是她一人过的。父亲去遥远的天津看大哥大姐去了,在家的几个娃娃要么在大学读书要么在单位上班,都无暇回去陪她过一个中元节了。两个月后,母亲死于一场意外,我是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。

从第二年开始,我们又拣起了这个曾不屑一顾的中元节。为了早逝的母亲,为了怀念有她的那些好日子。

(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)

(图片:一张描绘家庭团聚、共享美食的温馨画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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